这位徐老爷的话，钟濯边听边在心里冷笑。他走访中得知嵇朔此人在白马县中颇为有名，但白马县中人对他的评价又褒贬不一。恰好钟濯赴宴之前，已都将嵇朔有参与的案件卷宗都调出来看过一遍。
这徐老爷说的几桩田产官司，无一例外，嵇朔都是作为讼师，代替几个贫户与徐家打的官司，每桩官司涉及到的田地从一亩到六亩不等，都是上田。
这官司共计有五桩，除了去年年初的一桩嵇朔打赢了以外，后面的五桩官司，均判了徐家赢。最近的两桩分别在去年十月和十一月，嵇朔和他所代理的人家败诉之后，还因“妄生讼事、败坏民风”而各领了十五大板。
前任知县的卷宗不会留下什么问题叫继任来指摘，问题在于这六次都是与徐家起的纠纷，且这几户人家后来都成了徐家的佃户。问题在于尽管徐家赢下了这么多官司，但户房缴税纳粮的账目上，徐家的田产还是庆宁元年天下均田时的数字。问题在于，嵇朔在其中其实并无利益纠葛，而在连败三次且挨了一顿板子之后，明知毫无胜算，他仍然接了这官司。
钟濯想到方才嵇朔含讥带讽的一句“民不告，官不究。大人真是做得好官。”，对他这番不畏强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背后原因，除了对贫苦百姓的怜悯恻隐，却是想不到其他。
钟濯原本有些担心以嵇朔的叛逆，怕是不愿听他差遣，第二日清早起来，还想去看看他，孰料下人余四说嵇赖子早已跟着户房的典吏刘老三往河东镇去了。
钟濯心头便稍定，洗漱毕正要去前衙办事，余四忙拦住他问：“大人，唐老爷送的那三个女人，已在后院住了五六天了，大人不曾吩咐，小的也不敢随意差遣……”
钟濯“噢”了一声，“唐老爷原来已经送来了！”
余四忙点头道：“小的先前同大人禀报过的。大人公务繁忙，怕是忘了。”
钟濯道：“你去将她们叫来罢。”
不多时，余四便领着三个燕瘦环肥、姿容各异的女子到了院里，三个人同他行过礼，便垂首畏畏缩缩地立在他跟前。钟濯看过三人，先感叹了一番唐老爷的品味不俗，接着道：“唐老爷既将三位姑娘赠予了我，按理便都是本官院里的人。”
钟濯停了停，笑道：“只不过，本官已有心上人，那人在京中等我回去。三位若是留在这里，恐怕是只能当仆役。几位若能接受，便当在本官这里寻了份寻常差事，若不能，亦可自行离去。不论去或留，本官会替几位赎回良籍，在本官府中做事，亦来去自由。”
那三个女子听罢一脸惊讶，呆怔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人先反应过来，连忙在钟濯跟前跪下，另外两人也紧跟着跪下，领头的那人说道：“民女愿意留在大人身边做事！”
卖身为奴多是迫不得已到了极处，一个女子卖身之后便再不奢望能过上什么嫁人生子的太平日子，此时这年轻官员轻描淡写说的一番话，却轻而易举改变了这三个人的人生。
另外两个女子久伏在地，迟迟不语，不多时肩头**哭了起来。钟濯看着，心里也是分外感慨。
不论是多么河清海晏的治世，都会存在这样的情形：这天下的少部分人动动手指就能改变另一部分人的命运。比如唐励，也比如他自己。
余四在一旁听到钟濯的话也吃了一惊：赎买良籍要好大一笔银子呢，这银子这位钟大人要从哪里出？
不多时，另两个止住抽泣，其中一个仰头怯生生问：“大人所说赎买良籍，可是当真？”
“自是当真。”
那女子便又叩下头去：“多谢青天老爷——民女家中老父病重，当初卖身便是为了替老父治病，民女，想归家去照顾老父……不知可否？”
钟濯点头：“自然可以。”
这女子便又是一番磕头谢恩，最后还有一个女子伏在地上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问道：“若是给大人做事，不知月钱是多少？”
这姑娘恰是这三个人里边年纪最小的，打眼一看只十五六左右，却是三人里边最机灵的，听前两个说完，已在心里评估利弊，说不定还要同他讨价还价了。
钟濯好笑，对余四道：“这两人的月钱便按你的八成来算。这两人做事，也由你来安排。”
幸好是钟老爷先前寄给他的那张大银票还未动用，用来赎买三个女子绰绰有余。
钟濯做这些倒不是为了行善，一来白马县的前任知县老爷走的时候是秋风扫落叶，能带的都带走了，他内院里的确是需要用人；二来，他做是这样做，心里却已备了别的说辞，免得叫唐励难堪。
钟洄总跟他讲过刚易折，布政亦是同理，所谓强龙难斗地头蛇，何况他日后还有用到这些地头蛇的地方。
钟濯在前衙办事到正午，吃过午饭后在房中歇了片刻。
时近六月，正是初夏暄热时节，钟濯斜靠榻上沉沉思睡，忽听得院里一阵匆匆脚步声，门便被叩响了，余四在门口通传：“大人，嵇赖子与户房的刘老三回来了。”
原本再有一点功夫，梦里头那人便要回过头来了，一个激灵，醒了。
钟濯脸色便不大好，灌了一大口茶压火气，方去开门。
却见刘老三也在院里，见他出来，连忙秉道：“大人，嵇赖子晕了！”
钟濯一皱眉，满脸写着“啥玩意儿？”
刘老三便又道：“小的按照大人吩咐，今日与嵇赖子一道去河东镇勘测四大王庙那边的荒地，刚量了一半，嵇赖子便中暑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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