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驯将那张旧沟渠的设计图纸翻过面来，背后画的赫然就是庆宁元年河工沈玉山提出引黄灌地方案。白马县地势西高东低，自地势滑落处从黄河引出两条水脉，深入南北耕地腹地，又各导出数支沟渠，仿佛枝叶脉络，滋养黄河两侧贫瘠的土地。
钟濯乍一看，还不知这法子是否可行，单看这河道沟渠的造价就很不菲了，面上不动，心里已是露了个苦笑。
沈驯简短地说道：“可在河堤引流口处筑闸，外建遥堤与蓄水池，遥堤是预防河堤破溃之险，蓄水池则可做泥沙沉积与河堤防护两用。而引流河道的泥沙沉积问题，用‘淤田法’即可解决。”
白马县地界上黄河流经，钟濯作为知县，治河原就是政绩考评的重要内容，都水监发下的治河文书与北朝留下来的水利集，钟濯平日里都是看过的。此时沈驯说的“淤田法”并不是一个新方法，北朝早有人实践但被验证为不可行，因此被朝廷清议和官员们大加挞伐。钟濯去年从信阳出发，沿运河一路北上时，沿河也见了许多当年为行“淤田法”而留下来的斗门遗迹，如今也多弃而不用了。
当年的宰执相公因推行此法而饱受诟病，但单从纸上看来，钟濯的确看不出此法有何问题。因此此时听沈驯提起，虽然心生疑窦，但仍然按捺了下去，只听沈驯如何细说。
日影偏移，夏初的熏风吹的后院老槐窸窸窣窣地响。钟濯、嵇朔和沈驯三人在木匠铺子冷冷清清的店堂里，围着桌上铺开的地形图指指点点，议论不止。
学徒邱十方在门边偷看，耳朵稀里糊涂地捉到几个词，什么“黄河”，什么“淤灌”，什么“斗门”，也不知道这几个大人在说什么，一双眼睛只盯着桌上的几个茶碗，眼见空了，便静悄悄地过去给大人们添上茶。
邱十方眼见着几人从巳时一直谈到了午时，茶水续了五六回，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知县大人才意犹未尽地朝自家师父拱手，面上带着兴奋的笑意朗声道：“若此法施行，我县中万亩良田有救矣！”
钟濯得着好处，拍马屁自然不余遗力，又道：“常言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以某观之，似沈兄这般名匠良匠，造福一方百姓，与良相良医又有何不同？”
嵇朔在旁听钟濯开口闭口叫“沈兄”的，心里好笑。
只沈驯似没听懂，看钟濯朝他拱手，木愣愣说道：“这方法理论上可行，实际如何还要待四处勘察过才有定论。”
嵇朔看着那两人一个殷勤一个木讷的神态，忍不住笑道：“打扰维长半日，不知不觉到这时辰了，我看不如钟大人做东，安抚一下我们的五脏庙罢。”
钟濯乐得如此，却被沈驯一口回绝了，原来是他按每日三十文在隔壁的杂食铺子里交了月钱，那老板娘每日要管他一顿午饭，若他今日不去吃，这三十文便白白落给了别人。
钟濯听得哑口无言，与嵇朔对视一眼，见嵇朔微微摇头，便也只好笑道：“若此法能行，届时沈兄必是县衙常客的，那么便改日再谢过。”
与沈驯辞别后，钟濯与嵇朔出得门去，各自解了驴后牵着绳子往街上走。
嵇朔笑问道：“大人当真觉得此法可行么？”
钟濯此时心情畅快，侧过头去拿眼角瞟了嵇朔一眼，笑道：“此法是否可行，光听沈维长的自然不行。”
嵇朔挑起眉：“怎么说？”
钟濯道：“我原先想引黄灌地，不过是在走访河东镇之后的粗浅想法——黄河就在边上，何必舍近求远，从永兴河取水？但今日与沈维长谈过后，却有意外之喜。”
嵇朔很配和地笑着附和：“愿闻其详。”
钟濯笑着看了嵇朔一眼。
“此法究竟能不能行——嵇公子此问，想必不是对沈维长的，而是对本官的。原本只想小小整饬，按沈维长此法却是要大动筋骨，其中钱财、劳役，缺一不可。本县钱库空虚，人丁稀少，能否撑得起此番伤筋动骨？如果不行，又要如何说动州府拨款兴役？嵇公子想问的，是这个罢。”
初夏透亮的日光照下，年轻的县官目光灼灼、神采夺人。
嵇朔看得一愣，脚下微微一滞，便落后了半步去。
而后望着前边的年轻人，勾起唇角一笑：“大人英明。”
“我观本地县志，黄河滑州段，三年一小决，五年一大决，州府通判和都水监必定都苦其久矣。”钟濯回头看他，因心中想到绝好的计策而露出一点自得，年轻人的自得和轻狂俱像初升的旭日朝阳，绝不惹人生厌，反叫人心向往之。
嵇朔便看钟濯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既然要伤筋动骨，何不就动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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