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谊站在漕司衙门门口，码头上灼热的风裹挟着汴河与黄河上的浑浑水汽吹在身上，他却遍体生寒。他看着那辆独轮车载着那个人歪歪斜斜、匆匆忙忙地向远处去，喧嚣闹市、吵嚷人群，在他耳畔猝然熄灭成一片死寂。
手指在袖中痉挛般地微微抽了抽，这四肢寒冷、五感麻木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十一岁上跟着母亲去前线，在燕北冬天的刺骨寒风里捧回他父亲的遗物；或是十三岁，在江南运河上吹着的和煦春风里，带着他母亲的骨灰回燕城。
像命中注定的谶言般。现在轮到这个人。
他锻炼过那么多次，应该擅长应对这类事。
他应该。
于是看起来，宋大人只是站在衙门门口，目光追着某处，呆怔地沉默了很久，然后像将死的窒息者，胸廓突然重重地起伏一下，迈腿时微微踉跄了一步，而后便不疾不徐地迈开步子，向着外边走去。
笼在袖中的手指一如既往的冰凉，仿佛被锈蚀般，僵硬地握成了拳。
找回呼吸。
找回心跳。
跟上去。
——他应该。
“宋大人？宋大人！”
唯一会叫人看出异常的，也不过是漕司的卫兵在他身后连唤了数声，但这位一贯谦和有礼的大人却充耳不闻，脚步也不曾停一下。
两个卫兵看着他走远了，奇怪地对视了一眼。
拉着木板车的船工送医心切，嘴里高喊着“借过借过！”，躲避街衢上左右的行人，飞快地跑着——他今日刚出船开到黄河口，便看到浅滩上的芦苇丛里飘着个人，看身上皱巴巴的皮肤怕是在水里泡了一天多了，捞起来的时候人虽是昏了，却侥幸还有一口气，便急急忙忙地返航回来。
胡京码头附近的街衢都是凹凸不平的土路，被六月里长久的日照晒得发白发硬，车轮一碾，风一吹，便在后头扬起一带灰黄的尘土。木板车上左右没有护栏，颠簸一路，固定在钟濯身上的绳索不知何时也散了，身体随着木板车的颠簸左摇右晃，手脚垂在木板边缘，慢慢向后滑下去。
躲避路上一个行人时，那船工拉着车子猛地急转，木板上的身体随之一个翻动，从旁边滚了下去。
钟濯闭着眼，正面朝下掉下了木板车，但他无知无觉的身体却没有再承受额外的伤痛——旁里伸出来一双冰凉僵硬的手，那双曾被他满怀柔情注视过、抚摸过的手，此刻稳稳地托住了他。
那双手随后往回一收，钟濯落入一个称不上温暖、也称不上舒适的怀抱。
如果他在此刻醒来，他会听到心上人胸口强烈而急促的心跳，他会感到托住他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那么他或许就能在那个人一直云淡风轻的伪装里找到破绽，找到那些铜墙铁壁之后的柔软真心。
只不过是一眨眼的事，热心肠的船工感到后头车上一轻，回头查看时，只见那个溺水的年轻人好端端地被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一个年轻公子打横抱着。那年轻公子生得面若朗月，此刻神情却似覆霜被雪，向他瞟一眼，叫人在六月里生生打了个寒战。
分明是他要送的病患，却听那人冷冷命令道：“你随本官去医馆。”
说罢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怀中抱着那年轻人，迈开步子便往前走。船工听他自称“本官”，便讷讷不敢言地跟了上去。
钟濯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被他抱着，头靠在他胸口，乖巧得像是醉了酒，像是下一刻便会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在他颊上或是脖颈处，小狗似的舔一舔，咬一口。
小狗。
宋谊忽然想起在毓园中初初见他的那一回。他站在桥上，小少年挽着裤脚站在溪水里，弯腰从清澈的溪水中捧起一把雪白的卵石，献宝似的拿给他看。时五月，榴花正炽的时候，少年仰首看他，笑容迎着日头灼灼发光，身后也似有一根看不见的尾巴在快乐地摆动。
但此刻，他怀中的人呼吸微弱，脸色苍白，身上滚烫的温度透过两层薄薄的衣衫传到他身上。宋谊低下头看他，恍惚间仿佛回到隆嘉五年母亲病榻前，姚书意握着他的手，分明是瘦弱无力的手，却像穿过胸膛直接攥住他的心脏，痛苦和恐惧像灭顶的潮水将他吞没。
宋谊不知不觉间加快脚步，穿过吵闹熙攘的街市人群。
“琅哥儿。”
“阿琅。”
“醒醒。”
“别睡了。”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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