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洄原本就为他弟弟这十四年的无知无觉捏一把冷汗，此时听宋谊突然提到云来戏楼，登时一张老脸也臊了起来。隆嘉四年，钟濯约莫十三四岁，那会儿抛弃了斗鸡走狗的小孩儿把戏后，迷上了听戏看杂剧——更准确的说，是迷上了云来戏楼里那几个盘靓条顺的伶人。
宋谊那时在戏楼里遇上钟濯，想也知道他是怎样一个寻花问柳浪荡子弟的德性。
“他那时不懂事……”钟洄想替钟濯找补几句，“如今时过境迁，早已是不同了。”
宋谊想起那一日后来的事，摇了摇头，而后不知是褒还是贬，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似这般断断续续地认识他许多年，却觉得他是个从一而终的人。”
那一日后来。姚长津有事先走了，宋谊则一直静静待到杂剧演完。钟濯包下的房间就在对面，一眼就能看到。戏楼的杂剧一直演到夜里才散，宾客散尽后，戏楼的灯火便显得惨淡。看到钟濯去了后台，宋谊起身，轻轻抖了抖衣袍，也准备离开。
走出戏楼大门，却听到旁边阴暗的巷道里传来闷哼和惨叫，其中一个声音耳熟，正是白天与他重逢的那一人。其间还有伶人细弱的哭腔，春夜里颤悠悠的，似一缕幽魂。
宋谊自六岁起身上惯带一把匕首，彼时听到动静，便从靴子里摸出刀来，往巷子里走去。
两条人影缠打在一起，高大的那个仗着体型优势已经占尽上风，在他拳脚之下的人发出声声闷哼，却还在顽抗。
伶人在旁边哭，尖声劝：“别打了！我跟你走，我跟你走！琅哥儿，你服个软啊……”
宋谊在战火中跟着家将学的那些保命用的功夫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匕首瞄准了，刺在那壮汉肩头，又是一脚踢在他膝弯，虽不是什么重击，却也足够扭转形势。
钟濯靠在墙根气息奄奄，伶人惊魂未定，哭着朝他道谢，又求他：“这是钟家二少爷，他伤得这样重，有个三长两短，小的实在担待不起……公子可否帮我送一送他？”
月色皎洁，宋谊看了一眼那伶人哀切的脸，的确楚楚可怜、令人心折。
慌乱之中，那伶人下意识将人往他怀里一推，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精瘦又柔软的身体便靠在了他怀里。
宋谊身体微微一僵，而后轻声道：“好。”
送一送便送一送罢。这又不代表是他念念不忘。
策马归去时，那人靠在他怀里，很乖顺，神志似清明又似混沌，喉咙里低低呻.吟着，一会儿说“多谢兄台”，一会儿说“小怜莫怕”，一会儿说“我护着你”。
多谢。别怕。我护着你。
多年前躲雨的山洞，两个孩童相拥取暖，一模一样的话。
除了对面相见不相识以外，又有哪里不同。
若他真的不同，宋谊又怎会难以放下，怎会按捺不住，怎会不论重新认识他多少遍，仍然会为他心动？
钟洄这顿酬谢宴结束时还不过酉时，酒未过半，但该说的话都已说了，宋谊谢过他款待后，便找了个借口先行告辞。
今日与钟洄这一席对谈，对他触动颇深。这几日与钟濯相处虽然欢愉满足，但他实际从未想过二人日后究竟要如何——他想扳倒的人位高权重，他想做的事凶险万分，他并不在意什么流言蜚语，但诚如钟濯所言，他无法允诺一个名正言顺的关系。而方才钟洄说的那八字在他心里滚滚发烫。
公堂比肩，私相授受。
前者是支持成全，后者是委屈退让。
宋谊擅自从中解读出太多的爱意。现在他要去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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