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兄说得在理。”
钟濯听到这称呼眉梢就先跳了一下，欲开口纠正他，宋谊却浑然不觉地顾自继续道：“我自幼禀赋过人，诗书六艺样样不俗，为人处世亦很通达圆滑，如此想来，的确是没有哪里需要别人帮我、对我好的。”他淡淡笑了笑，“这话或有自吹自擂之嫌，但回想起来，的确如此。”
这话若是别人说，钟濯肯定要讥笑他大言不惭，但放在宋谊身上，却很顺理成章。只是钟濯看着宋谊此刻略显清冷疏离的神色，“没有需要”四个字平平淡淡地落在耳边，却又令他心里如被细针扎了一下。
他蹙眉望着宋谊，问道：“那么云溥对我，也没有一点需要么？”
宋谊微微一怔，恍然回神般地看向他。
钟濯又道：“云溥的确是我见过最为聪颖周全、克制隐忍之人，从前没有我，悲恸、磨难、苦楚，尽皆自己受了——如今有了我，仍要如此么？”
宋谊望着他怔然无言。
燕城往事太过惨烈，自他入京以来，便是沈致、徐漕这般的旧识，说起来亦不过是追思故人而已，宋谊除了偶尔做梦，亦刻意在心中模糊了那段往事，但此刻随着钟濯简简单单的几个词，血流漂橹、瘟疫肆虐、万人同哭的景象却似千军万马在他脑海中踏袭过境，心跳骤然变得沉重，仿佛当年孤云寺为国丧撞的那口大钟一般，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胸口。
几乎是下意识地，宋谊抬手摸向胸口，隔着衣衫摸到了那枚玉石，紧蹙的眉头才松开些许。
——钟濯只说对了一半，他并非是独自咽了那些凄惶难眠的长夜。
片刻，宋谊嘴唇微动，轻声道：“我从前……”
话音却又被他掐断——要说起从前，话就太长了。对钟濯来说，也太沉重了。
便敛神笑了笑，说道：“一件小事罢了，怎么却说了这些？”
只是在钟濯跟前下意识卸了防备，宋谊对此刻自己孤冷的神态毫无察觉，眼前忽地微微一暗，一只温热的手覆到他手上，后颈则被人轻轻一托，他仰首，微垂的眼皮便被一片温软的唇瓣覆住了。
钟濯只觉得宋谊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神情都像芒刺般扎得他心里疼，最要他命的，是这双眼。
过了许久，宋谊喉结微微一滚，叫他：“钟兄。”
钟濯蹙着眉按捺下对这称呼的不快，撤开来一点，看着他道：“云溥，小事尚且如此，旁的呢？”
“连这件事你都不愿劳动我，旁的事，你是不是连说都不会同我说？”
“譬如这次，若非是我遇险，云溥这句喜欢，打算何时才告诉我？你要把这事藏在心里，任由我糊涂到老，糊涂到死么？”钟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已将真心都捧到了你面前，云溥若坠下来，我定会接住你。你若也倾心于我，为何迟疑至今？”
宋谊看着他，因他的话也因他的目光，心中鼓噪——自那日袒露心迹，便料到会有此一问，却没想到是在这般情境。
钟濯目光炙热迫切，看上去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啊……因为怀疑你的真心不过是见猎心喜，朝露烟云般捱不过昼夜风雨；因为想要独占你想得发了疯，看不得你眼中人来又人往；因为害怕我命中注定好事难长久，假若迟早要失去，不如从来未得到。
宋谊双唇紧闭，默然片刻，终于说道：“既然如此，我也问你几个问题罢。”
钟濯本就怕他继续缄口不语，见他有松口的迹象，忙将他的手握紧了，挨着他坐下来：“你问。”
“不是什么要紧问题，不必急着回答，答不上来亦无妨。”宋谊先说道，却不知是在宽解对方还是宽解自己，见钟濯认真点了头，便淡淡一笑，而后问道，“钟兄喜欢我，是为何喜欢？”
钟濯微一怔，心里下意识浮现一个答案，张口欲言，却又突然哽在了喉咙里。
一切若要追溯，自然是驿馆里的那个秋雨夜，但若要问个为什么，是那夜他醉中作赋惊才绝艳么，还是他俯仰之间的风姿卓然，抑或是回眸看向自己时，惊心动魄的那一眼……若答案仅是如此，他为何不曾对旁人这般情难自禁、念念不忘？
宋谊见他那样子，却是有些意料之中，笑了笑，又平淡地问道：“钟兄身边人来人往，你喜欢我，同喜欢他们有何不同么？”
钟濯眉头皱起来了，不明所以：“我身边人来人往？”
宋谊见他果然毫不自知，心里一叹：“譬如一串红，譬如嵇公子。”
嵇朔倒是刚见过，但一串红……宋谊这么一提，钟濯脑中浮光掠影般地闪过那个人影，只是同前尘往事一般渺远了。这两人在他心里甚至都不能与宋谊放在一道说，但看宋谊却是认真发问的意思，忍不住着忙道：“你与他们，自然是不同的！”
宋谊笑着安抚：“不急。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钟濯皱着眉，暂时按捺下解释的冲动，闷闷问道：“还有要问的么？”
“只这两个问题。”
钟濯点了点头，又眼巴巴地望着他：“那我答完后，云溥日后可否别再什么事都瞒着我？”
宋谊被他的神态逗得一笑，“嗯”了一声。
宋谊：“这些话，我只是随口一问，钟兄不必太挂心，何时想好了，何时告诉我便好。”又道，“你暂先歇会儿，我去请厨房备粥菜。”
自宋谊在大门口带头闹了那一出，二人折腾到现在还没吃过饭，钟濯肚里是完全空着，宋谊虽赴了钟洄的席，却也只饮了几杯薄酒，方才情热时没觉得，这会儿才觉出腹中空虚了。
钟濯应了他的话，却固执地拉着他不肯撒手：“云溥，能不能别叫我‘钟兄’？你从前对我虚与委蛇，便是一口一个‘钟兄’，我听着心慌，总觉得下一刻你便不要我了。”
钟濯坦率直白的话又叫宋谊怔了怔。
宋谊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喜怒随心的人，心里忽然感到庆幸，庆幸这人的过去足够幸福安定，在战争摧毁了很多人，也差点摧毁了他的时候，还留着这棵朗朗汉阳树立在梦里的江南，而今又从梦中跋山涉水来到他跟前，对他说“若你坠下来，我定会接住你”。
——许多年前他便接住了。
“抱歉，是我不对。”
宋谊反握住钟濯的手，微笑道：“那么，我可以同你兄长一般，叫你阿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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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评论里帮小宋正的名，这章终于尘埃落定了。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ps：这章节奏可能有点怪……回头再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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