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翟兄得知我们在你家宅周围布哨，暗中调查你时，不是也怕罪行败露，所以才铤而走险吗？”宋谊转眸望向他，微笑道。
翟昌和沉默半晌，不置可否地冷笑：“宋大人既怀疑我与傅景涣勾结，又怀疑我雇凶行刺，说到底这一切可有真凭实据？如今大理寺办案也全凭猜测了么？”
“真凭实据自然是没有，否则今日坐在这里陪翟兄的，便不是我这区区七品推官了。”宋谊游刃有余地笑道，“只是，既然有了这些线索与猜测，云溥却想请翟兄帮我一个小忙。”
翟昌和没有说话。
“实不相瞒，卞大人此次刚到濮州便发现了这桩漕粮案的疑点，大约大半个月前便怀疑翟兄与此案有牵连。”宋谊说着蹙了蹙眉，微微摇头道，“这案子，卞大人大有不查清楚誓不罢休的意思。而卞大人怀疑的便是，你与傅景涣联合盗取了那六船漕粮，在河、汴两运沿途抛售分赃——若翟兄你为了自身清白，抵死不认罪，我们也唯有为了你所说的‘真凭实据’继续在濮州耗着，而那六船漕粮的下落，也有一日必会查明的。毕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翟昌和听着宋谊的话，心中半是轻蔑半是忌惮——他还道那个闻名海内的大理寺神探有多能耐，原来也逃不出浑噩官场桎梏，以为这只是官商勾结的一桩贪污案。只是听到卞则秋尚在查探那六船漕粮的下落时，翟昌和心中却又不禁一跳，目光犀利如电地射向对面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却似浑然不觉，顾自继续道：“但日日耗在这案子上，我却实在有些厌烦了。不论翟兄是否共谋，傅景涣身为转运使，明知故犯的罪责是逃不掉的，若翟兄愿意帮忙确认那傅景涣的罪状，一来可早早了结此案，二来我也可以帮翟兄争取宽大处理。”
翟昌和冷声哼笑道：“宋大人这是诱供罢？”
“在下是与你商量。”宋谊好言道，“如若翟兄不愿，我自然也别无他法。只是大理寺少卿卞则秋的名声想必翟兄也有所耳闻，此人聪明绝顶、执拗非常，必然会奉陪到底。而翟兄若愿意配合提供证据，此事说不定还有回转余地。”
翟昌和突兀地笑了一声：“宋大人今日同我说了这许多，一半是威胁，一半是诱劝，真凭实据却是半分也没有，愚兄真不知该不该信你了。”
宋谊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杯盏在桌上轻轻一搁，抬眸淡淡道：“在下此来，只因对翟兄于心有愧，这才将利弊分说与你。信与不信，自是全凭兄台判断。”
翟昌和看着那边月色之下的一支清荷，心情一时十分矛盾复杂。不知为何，他感到眼前这清俊的年轻人，含着笑给他布下的，是一个他不得不跳的陷阱——傅景涣愚蠢又自私，当初不肯牺牲自己，只将此案办成了一桩漏洞百出的盗窃案，如今招来这群苍蝇也在翟昌和意料之中，但他却没料到竟然会波及到自己。若他承认与傅景涣共谋，可令这桩案子到此为止，大理寺想必不会再追查；若他强硬到底，却不能保证卞则秋顺着这六船漕粮查下去，会不会牵连到更多的人，而令他们多年努力的事业功亏一篑。
长久的沉默过后，翟昌和似乎做了某个决定，他问道：“若我托出我与傅景涣合谋的证据，你会如何帮我？”
宋谊闻言，唇角极微小的一动，而后轻声笑道：“傅景涣在任上时位高权重，翟兄区区一介商贾，如何能成此大事？且他如今人远在天涯海角，亦早已失去陛下信任……”
翟昌和反问：“你叫我将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宋谊心知翟昌和已被他说动，在此事上便不再多言，只又顾自提起另一桩事来：“此外，行刺朝廷命官，也是重罪。在下今日来，还有一件要事，便是将昨夜意图行刺的真正凶手带走。”
翟昌和冷眼看了他半晌，却在此事上却咬紧牙关不肯松口。他叫来仆从，低声吩咐几句，不多时统共十个家仆在亭下整齐站定。宋谊看那阵仗，翟昌和是要让他自己去确认嫌犯的意思，便不禁失笑道：“翟兄如此信不过我么？”
“云溥好大一桶脏水朝我泼过来，真是躲也躲不及——但行刺朝廷命官这罪名，我可是万不敢当。”翟昌和冷冷道，“今日从漕司回来后，我便召集家中仆役，看究竟是谁敢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是审讯半天也不曾有人认罪。这些家仆都是我亲信，不能屈打成招。既然云溥明言是我家中之人，不如便帮我指认一下吧。”
翟昌和的家仆都是些高大威猛的山东大汉，此时在亭下整整齐齐列成三排，气势很足。宋谊瞥了一眼，便含笑讥讽道：“翟兄管教家仆，还要叫我一个外人来插手么？”
“云溥不肯指认么？”翟昌和道，冷声道，“还是只是凭空捏了一个罪名要威胁我认了这贪赃枉法的罪名？”
宋谊似笑非笑瞟了翟昌和一眼。
一刹那的寂静无声。亭外泱泱众人，亭内明烛高悬，目光交错时，气氛却如弓绷弦断，剑拔弩张。
静了片刻，亭中响起宋谊清冷的声音：“傅景涣当初为掩盖罪行，于西市口处决了‘案犯’十三人。这十三人中，包括船工六人，漕卒五人，平民两人，其人各有家眷子女，如今皆落得孤苦无依——这些人是否罪有应得，翟兄你，应该最清楚罢？”
年轻人声音轻缓，目光却明炽如电：“云溥平生最恨，便是株连无辜，牵连弱小——任你有万丈高楼的野心抱负，或是千秋万代的宏图霸业，人命，却绝不能轻贱。”
几个字如珠玉落盘，掷地有声。
翟昌和心中微微一震，手中的酒杯霎时握紧了，他盯着案前端坐的年轻人——万丈高楼的野心，千秋万代的霸业，他是随口道来，还是意有所指——翟昌和却几乎要以为自己追随赵峻的多年经营悉数被他看透，风吹帘动的刹那，竟是不由得动了杀心了。
却有奴仆突然来报：“老爷，外头有人求见。”
翟昌和眼中杀意未收，直将那奴仆看得瑟瑟一抖：“谁？”
“那人自称是白马县知县钟濯——”
对面的年轻人也明显一诧，翟昌和狐疑道：“白马县知县？他来作甚？”
“他说他来同老爷道谢……”
缰绳尤且在握，腰间悬着一剑，月色将里坊的寂静长巷照得雪白空寂。
——仿佛此夜合该有披霜而来的侠客。
钟濯扣开翟昌和家的大门时，那头谢小六也在漕司衙门中，抖抖索索地见到了大理寺少卿卞则秋。
卞则秋挑眉问他：“你说，你是在阳武别庄，被十三王爷送给翟昌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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