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失神感持续的时间很短，几乎是在池旭说完的下一秒，我就回到了床上。我依稀记得自己是被痛哭的，但我现在丝毫没有痛感，哭声自然也就停了。池旭离我很近，近到我能数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近到我能看清他湿润的眼眶。我想起以前与他共度的每个日夜，在年轻的时候我真的数过一次，他左眼上睑睫毛有154根，右眼还没等我数完他就醒了。我伸出左手摸了下他右眼的睫毛，池旭克制着眨眼的生理本能一直看着我。突然，他猛地将我抱住，头埋在我的颈肩。
我们谁都没说话，他的双手微抖，温热的气息让我有点发痒，但我没有推开他。越过他的脊背，我看向窗台，铁丝网外是泛蓝的天空，云朵重叠遮住了太阳，只余下淡金色的辉光。我缓缓回抱着他，握成拳头的右手张开从他的衣领一路抚摸到背部，睡衣袖口滑到手臂，在弯曲处形成褶皱。我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什么都想了，我甚至想到曾经和池旭看过的一部音乐剧《蝶》里的唱句：
“大地如梦境宽阔，星辰在海面坠落，航行在翻滚的无边草原，谁能够停泊？”
谁能够停泊？
随之，一个罪恶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出现。为什么我还要查下去呢？那些死了的人和我非亲非故，为什么我要帮他们？蒋银铠走之前连一句客套的“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和我做交易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仿佛犯错的是池旭，需要偿还的却是我。
在这一刻，我忘记了池旭对我做的恶事，忘记了死去的魏苒，甚至忘记那些交易都是我先开始的。我自私，懦弱，恶毒地将一切罪责从池旭身上卸下，转而推到其他受害者身上。右手就这样在池旭的衬衣表面轻抚而过，又回到他的衣领处。
斯德哥尔摩，停下，我停止了抚摸。
“你向我保证什么？”我推了一下池旭，他自然地起身，还帮我掖了下被子，但我准确地捕捉到了他起身途中片刻的停顿。
“你自己刚说的都忘了吗？”池旭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再多一分贝就会打破这种静谧般小心翼翼。我的确没办法解释刚才的失神，可我迫切地想知道这件事。
“你再讲一次。”
“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池旭跳过试探揣测直接给了我一个答案，更让我诧异的是他接下来的话，“换一个吧，其他任何问题都可以，好吗？”
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这是他能做出最大的让步了，也许这一个问题就能解决困扰蒋银铠多年的噩梦。蒋银铠给我的监听器，此刻正被我贴在池旭的衣领下面，监听器上有一个重力感应开关，只能开不能关，我推他起身的时候启动了装置。我原本想着，就一天，让蒋银铠去听吧，听听看池旭都在做什么，但现在看来也许一天都用不着了。
是你杀了蒋昭阳吗？你一共杀了多少人，他们都是谁？你和谁合谋杀的人？你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知道无论我问什么，他都会回答，没有原因，我就是知道。
可我问不出口。从理智的角度，哪怕他承认自己杀了人没有证据也很难定罪，事后他甚至可以辩解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幻想症，如果他编造出我有这样的病症。从情感的角度，我知道他提出这样的建议是为了我，他不愿意说的事很少，但一旦存在就很难挖掘。在保密方面，他确实是个天才。
我笑了一声，替他理了理衣领，把监控器收回手心，取下的时候力度有些大，但我和他都没在意。我知道，他会以为这只是我漫不经心的表现。
“问题就不问了，找时间和我见个新朋友。”
“好。”池旭没问为什么，也没问去见谁。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过得很恍然。落地钟指向六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应该我应该给陈列打个电话。
“池旭同意了，时间你定吧，就在西川，最好尽快。”
陈列的急迫出乎我的意料，他甚至想今天就见面，我说今晚已经有约了，最快也明天，于是他就定了明晚。
“王先生，池旭知道他要见的是我吗？”
“怎么，你和他是老朋友？”
陈列轻笑一声，“我跟踪过他一段时间，被发现之后，”他停了片刻，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到，“狠狠受了顿教训。”
意料之中。
“看来你之前的跟踪没调查出什么。”
“也不全是，”他卖了个关子，“我和他见面后会把资料全部发给你的。”
“希望你说话算话。”
“你放心，我们这一行最看重的就是信誉。”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简直高兴得上了天。我突然觉得心烦，潦潦挂断了电话。
丰缘居和星辰酒店都在滨海道上，从包厢望出去就是滨海，滨海是人工海域，说是海其实是个湖。7点的西川已经被笼罩上了夜色，路灯下的人们或单或群。在我写作没灵感的时候，我会走出书房，来滨海道走走，走累了就坐在长椅上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我不怎么能吃辣，丰缘居是江浙菜系，基本没有辣菜。我比约定时间提前一点到了，本来想安排菜品，却发现张齐都定好了。毕业后我虽然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但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维系友谊的除了感情还得有利益。你托我帮个忙，我托你帮个忙，有来有往才有交往。张齐和我的关系一直不错，哪怕有时半年才见一次面也不觉得生疏。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你会不断地遇到新朋友，也得学会和过去告别。有的人你能一见如故，而有的人你终其一生也无法理解。是时候和袁裕见次面了，我想知道我和他十几年的交情到底输在了什么东西上，是大棒还是胡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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