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濯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县衙外有人击鼓，鼓声很沉很重，像一块块巨石打碎了白马县清晨的平静。
钟濯听到鼓声便出了门往前堂去，半路遇上来报的衙役，衙役说“大事不好！”
钟濯沉着脸，眼皮子轻轻一跳。
到了前堂，钟濯隔着大门听到县衙外哭声震天。
“青天大人——”
“捉拿恶贼！为我们做主啊！”
那鼓声在钟濯耳边，带着击鼓人的冤屈和愤怒，震人心魄。
衙役大约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一同请命，抓着刑杖心有戚戚，犹豫地问：“大人，怎么办？”
乡兵都被洪骥带去埋伏盯梢了，今日连县衙里的大部分衙役也被征用，门外那么多人，若是群情激愤，失去控制，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钟濯眼下是众矢之的，若是出了乱子，首先遭殃的，当然就是他。
洪骥那里，不知何时会有结果，亦不知结果是否能如人所愿。
“大人，怎、怎么办？”衙役又问。
“开门。”
衙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看见昏昏堂内，这位一贯和善的年轻知县目光如炬似火、面色沉毅似铁。
便知道这是不容置疑的一句话。
县衙的大门被缓缓打开，明亮刺眼的天光、震耳欲聋的呼声、跪伏号泣的人群一齐涌到钟濯眼前。钟濯微不可见的一抿唇，袖中的拳头暗暗握紧了，泰然自若地走出去。
见钟濯出门来，底下百姓以头抢地，哭号更沸。
一个身姿英朗的青年手持鼓槌立在鸣冤鼓旁，见状走到钟濯跟前，一撩衣摆端正跪下，扯着一把呼号多日后嘶哑不已的嗓子，尽力高声道：“大人在上，暨山书院邢旸，为民请命！恳请大人捉拿恶贼，还百姓一个公道！”
钟濯目光一一看过底下面容哀戚的民众，最终落在这书生头上——此君，杨平芝拦不住。
钟濯抬步绕过邢旸，走下台阶，到众人跟前。
“诸位，恶棍扰民之苦，本官感同身受。”钟濯的声音不低不高，温厚诚恳，“但——”
话未说完，底下一个壮年男子忽地直起身来厉声顶撞道：“大人可曾丧妻丧女！家破人亡！怎么感同身受！”
钟濯被问得一愣，底下又有一人高声质问：“大人为什么放走那十三个恶人！为什么不秉公执法！”
一时群情愤起，喝问声此起彼伏，衙役在旁扣杖厉喝“肃静！”，却如一滴水投入一场熊熊大火，瞬间消散成烟。钟濯看着眼前有些失控的场面，心里对那些凶徒自然是深恶痛绝，但对这些冲到他衙门前来请命伸冤的百姓，却没有半分怨恼——古来如是，流民动荡多是末世之兆，若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又有谁会冒着得罪权势的风险，掀起这种风波。
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难道不好过么？
不论是暨山书院的檄文也好，三镇四乡的民怨也罢，当初议定此计时，钟濯便已料到大概。
但料到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说到底钟濯也不过是一个凭着一点天分考到一个功名的富家子弟，尽管自小天不怕地不怕，也有一些小聪明，却极少将什么人什么事真正放在心上，更遑论负什么责任。但自从接了官印的那天起，他便已不知不觉地将这一方土地担在肩头，可他所有的经验，却终究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空谈罢了。
面前群情汹汹，钟濯知道此刻除非将那些恶棍就地正法，否则他不论说什么，这些百姓也不会听。
衙役横起刑杖，防着那些可能要扑向年轻官员的人。
钟濯静静看了片刻，然后回过身去，走到书生跟前。
“你就是邢旸？”
“是。”
“你起来。”
但邢旸却叩下头去，像又要说什么大义凛然的屁话，钟濯面色一冷，打断道，“这些百姓是相信你，才跟着你过来的。眼下群情激愤，出了人命，你担得起责任吗？”
邢旸脊背一僵，但毕竟是读过书的，跪在地上直起身，立刻就要反驳。
钟濯冷声命令道：“你起来将这些百姓安抚好，再进衙门来同本官说话。”
说罢并不给这书生说话的机会，拂袖回身，往衙门中走去。
钟濯在二堂中等了片刻，便听到外间渐渐安静下来，不多时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钟濯便负手站在堂中，冷眼看着那年轻书生快步走来。
果不其然，到了跟前，又要下跪——杨平芝也是，这些为民请命的书生好似全不讲方法策略，通通一跪了事。
钟濯想到县衙外聚集的百姓，对这个邢旸也是恨得牙痒，索性便就叫他跪着，听他声音嘶哑地将长篇大论的车轱辘话都说完后，问了他一句：“都说完了？”
书生一愣，又俯首叩头：“请大人明刑弼教！”
钟濯道：“你先起来吧。”
邢旸执意跪着。
钟濯见他不肯，道：“本官叫你起来，只因接下来的话，本官认为你可以站着听——草就檄文，发布公告，今日又带着那么多百姓到县衙门口来请命，若本官当真是个罔顾法纪的昏吏，那么足下此举的确令人起敬，值得嘉奖。”
邢旸听出他弦外之音，抬起头来看他，双目炯炯。
“但本官并非昏吏。新官上任，将十三个凶徒无故放归，若报到州府，本官不仅是官没得做，也许还要受刑刺配。这么大动静，连被放走的那几个恶棍心里也要没底，足下心里就没点疑问吗？”钟濯辞色并不严肃，也没有责问的意思，只是看着邢旸，坦坦然道，“昨日平芝先生回去后，应当劝了你，不过三日功夫，你便如此信不过本官？”
邢旸迎着钟濯的视线，沉默片刻，忽然冷冷道：“大人到任不久，便接受县中富户宴请，收受美婢和贿赂，敢问学生如何信你？”
这倒是叫钟濯一怔，一时接不上话。
美婢且不提了，徐老爷的银子和李老爷的珍玩，钟濯原是想着不收白不收，届时河东镇修渠定要募款，便当善款替两位老爷捐了——但这款还没募呢，此时便同他说了也似强词夺理，钟濯索性便不理这茬。
“不过，既然今**带了这些百姓过来，也好。你既等不了三日，那么半日总能等罢？”
邢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钟濯斟酌着。白马县毕竟地方小，为防泄密，这计策的底细原是只有钟濯、嵇朔和洪骥三人知道的，且成败全在今日，钟濯踟蹰片刻，终究还是没说。
“本官要你安抚民众，在县衙前静坐请命可以，但不准喧哗闹事，扰乱县中秩序。待到天黑，便有结果。”
邢旸还要追问：“什么结果？”
钟濯没脾气了，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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