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县中各处多有积水。新广县西城门外的榆柳被大雨摧折，枝叶落了一地。此时东方阴云半开，天尚未全亮，灰黑的城墙立在洇蓝色的天幕之下，城门口一株绿柳，一匹枣红马，和倚马袖手而立的一个烟灰色人影。
马车在泥泞的县道上颠簸，钟濯撩着车帘，这一副图景在他眼中渐渐远去了，那眉眼如画的人影也渐渐变为了一个小点。至一阵风过，天边金光破晓，眼前风烟漫卷，那一点人影也如缈缈沙尘被风吹走，四野茫茫再无迹可寻。
钟濯又怔然望了许久，至手臂酸疼，才终于放下了帘子。
离了那人，便又觉得这四日间的相处如梦似幻、如露似电了——只有情事过后身体的隐隐不适还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钟濯在车中出了片刻神，想起昨夜如何将书信写了一半却写不下去时，出门去药铺上买了那罐油膏——对当今天下的男儿，尤其是书生文士来说，如此后.庭承.欢之事，的确不啻为一种耻辱。
从前二人相处，他偶尔也难免暗里品评彼此高下，宋谊一贯高洁文雅，喜与怒从来浅浅淡淡，偶尔还露出些许弱势，与钟濯幼时混迹市井装的一肚子草莽，自然比不了。当初同他开那句“孰父孰母”的玩笑时，的确是有些志得意满，夜里做梦时，宋谊也总是娇弱如花地俯在他身下……但，纵是先前种种如此，事到如今，钟濯心里却没有半分羞耻与后悔。
——羞或者还有一点……耻与悔，真是一点也没有。
廉耻二字，钟濯自小便不很当一回事。当你想控制一个人时，你才同他讲礼义廉耻。而他与宋谊坦诚相对时，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诗三百思无邪中坦荡求偶的男女，是情之所至，水到渠成，如草木生发、春花秋实，一切纯正自然，何耻之有？
那些虚情假意的世俗规训，比不上宋谊的一根头发。
不过宋谊提的那两个问题，倒的确有些戳到他要害。
他在去年十月底入京，阴雨连绵的萧瑟深秋，进城时路过城郊的榆柳林和几片未修葺好的园囿，凄风苦雨之中一片阴惨，但入了南熏门，沿着金水河往内城走，铺面而来的却是一片闹市繁华。直至到了驿馆，则又是另一片生机勃勃的天地。这时节，驿馆中往来云集的都是初初来京的举子，每个都是各省各州的人中龙凤，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年轻人多的地方，事端也多。
在钟濯到之前的几日，便有京中名士邀请了各州文才出众的试子在金明池举行诗会雅集。这种场合极易传出文名，考生自然都是非常积极的。诗会一连办了三日，三场主题各有不同，有几个考生颇有诗才，留了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一时在京中也有了些许名声。
钟濯是后来才知道宋谊虽然受邀去了，却只将这当做考生之间的应酬对付，只在咏秋时，作了一首文辞清丽寓意寂寥的小令，词自然是上佳的，只是格局不够入在场文士的眼——在场有个考生不知是否与他不对付，读完那词后站起来便发表了一通这词狭隘局促的言论，与宋谊同行的左兴思欲为他辩解，他只是兴致寥寥地按住他，摇头道：“这词不为他作的，随他去。”
因此诗会之后，便有清源宋家出的这个解元不过尔尔，比宋相当年去之远矣的传言。然而这首小令虽然在这群儒生中文名不显，却是在诗会的一众成果中传唱最广的一首词，大概也是其中的寂寥心境与秦楼楚馆中的女子们颇为契合的缘故。
钟濯到驿馆的时候，被阴雨天气困在屋内的考生们正聚在堂中，口中尤在品评前几日诗会上的佳作，一说某首诗被录事巷的名妓谱成曲了，一说某某已提前被哪家富豪捉了婿了，一说某某已成了哪位大人的座上客了——那些名字自然都是诗会上打响了名声的人物。
钟濯在旁听得有趣，忽然就有人提起了宋谊做的那首如梦令，提及的人只感叹堂堂清源宋氏后人，为何眼界如此之狭隘。
此人话音刚落，另一道清冷的声音便在大堂另一头响起来，那声音朗彻淡然，听起来极为随意，只是辞锋锐利，驳斥之意昭然若揭：“按诸君之见，诗三百思无邪，也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家长里短，然某见昨日诗会，还有人援引化用。”
钟濯循声看去，只见里间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坐在阴影中，一身牙白的衣衫，眉目虽不甚清晰，却给人皎然如月之感。那文弱书生似要与这边一群试子起口角，钟濯挑了挑眉，将包袱往某张桌子上一丢，悠闲地坐了下来准备看戏。
口角是真的起了。那书生虽然看着文文弱弱，然而言辞锋锐，气势夺人，旁征博引之下字字如珠玉坠地，竟将对面一干举子衬得有如乌合之众。自然是没听几句，钟濯便知道此人便是那位清源宋谊本尊。当朝文士常以谦退自居，像这般为了维护自己一时兴起而作的一首小词，竟毫无忌讳地大庭广众与人争论，也可说是有失气度了。
且这番举止与此人外表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若是仅凭外表判断，这人看来云淡风轻，如何也不会因一首小词与人纠缠到这地步的。
有趣。
从那边的争论中，钟濯大抵也拼凑出了这小令的全貌——他对诗词虽不很在行，却也品出了寥寥数句背后纯然真挚的感情，真如那宋谊所说，的确有些先民乐府的意味。
考生们很快被他驳得下不来台，忽听人群中一声冷笑：“说一千，道一万，宋公子若果真名不虚传，何不就地赋诗一首，给我们看看！”
自然是一呼百应。
钟濯没想到京中人物如此张扬恣意，在旁听得唇角扬起，端看那宋谊如何回应。
钟濯在车中回想到此处，便觉得心中一阵紧窒——若定要溯个缘由，定要问个明白，他与宋谊的纠缠，半辈子的痴狂愁怨，想来便是起于那时。
秋雨潇潇，凄冷入骨。
在阴影之中落落而立的人影终于踱了两步，踱到透过门户的晦暗天光里，也踱到了钟濯眼里。钟濯见着此人眉目，微微一怔，未及感叹此人容貌之出众平生未见，便见那人忽一转目，秋风秋雨一般萧瑟清冷的眼神便往此处望了过来。
那眼中不知含着什么情绪，钟濯恍若临渊一步，被他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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